作者 楊培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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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 弟弟來電告知爸爸住院,並且透露可能肺腺癌,要進一步診斷治療。
    真是肺腺癌嗎?
    之前我們幾次回家要陪他上醫院,他都說胸悶喘不上氣是人老現象,我們拗不過他,因為抗日戰爭從軍前他曾讀過上海醫學院,他說他都知道。     他真的都知道,他直接跟主治醫師說X光片大部分發白,有積水,另外的塊狀陰影是肺結核的結疤。陪他檢查的我難過慚愧的猛掉眼淚。他還跟醫師說他的孩子都很孝順,他願意捐獻大體供醫學研究。     做過正子攝影檢查後,似乎可以確定是肺腺癌。我們陷入兩難,到底要不要再繼續診斷並且做進一步治療?一方面父親本身非常不願意,他說他九十多歲,很知命了;另一方面我們擔心的是醫治的過程,父親能否承受?若承受莫大苦痛而只能延長短時間的壽命,是否值得?     有一晚,我陪父親。他安慰我︰你要跟弟弟說不要難過,不要開刀,也不要化療。     處理了肺裡的積水,父親恢復了些精神出院,但是每二十一天我們就陪他回診。醫師告訴我們父親最多只能拖過五到八個月,期間能否再長一點,就要看我們對他的照護。  
   回診時抽取肺部積水,每回我都躲在門邊哭泣,我知道那長長的針自背部插入肺葉的痛,紅濁的血水更像是父親虛耗的體力,每陪他ㄧ回,都覺得他要離我們ㄧ些了。沒有請看護,沒有請幫傭,我們姊弟三人輪流,不論講解病情或治療過程,我們都能親自請問醫師。     我們親自燉煮食物,除了他愛吃的已外,弟弟買上五六斤的牛肉熬成濃稠狀,再加入麵條或碎青菜,有一陣子父親的臉色恢復些紅潤,食慾也不錯;夏天最熱的時候,我們用燒開後再冰涼過的水打入果汁,父親也喝得津津有味,尤其用鳳梨蒸出清汁,熱熱喝,他也覺得很舒爽;我們約好輪到哪一人回家時,就各自盡心再弄些點心給父親。        然而過了兩三個月,父親開始經常發噁心,急診之後,父親身上多了個豬尾巴,也新加了藥劑。吃藥時,父親數數點點他的藥品,對照著藥單上說明。他似乎是自言自語也似乎是疑惑:「這是標靶藥片,應該是吧。」他減少了外出的散步,上午陽光好,他多半在陽台上曬太陽看報,或說些老家的事,或者問問他一直想知道的醫藥費用。他說話時我就聽;他沉入靜思時,我就在旁邊看書寫稿。     儘管氣喘呼吸不能順暢,生活中許多小事他仍堅持自己動手,比如弄髒的內衣褲或床單,他要自己洗;比如他床邊的垃圾桶,豬尾巴下的掛袋,他要自己去倒盡。他說:「丫頭,沒到不能動啦,你自己去歇會兒。」有一次,我試探的問他,他說二十ㄧ天回診,每次要抽血,癌症化療才那麼費事。原來他心裡都明白。「人老了,新陳代謝慢也會生癌症,不要在意。只是,還有很多事要你們累的。記得跟弟弟說一切簡單。」     轉眼過年,標靶藥物無效,醫師說再更換用藥試試。救護車來來去去,住院出院。我們終於也摸索出照護父親的新土法:屋內要通風,絕對不可以感冒,貧血嚴重時,就自費輸血和打營養針。轉眼又過年,醫師說父親病情停滯,沒有惡化但也沒有轉輕跡象。我們安慰自己沒有壞消息就是好消息,病人不痛苦,就是老天賜福了。醫師吩咐我們要注意父親哪裡疼痛,從疼痛部位來推知病情轉移,當然醫師也對父親能夠安然度過八過月、十八個月而ㄧ再稱讚我們。我聽了醫師的稱讚簌簌掉下淚來,因為不是我們在照護父親,是父親的堅強陪伴我們。     然而讓我們憂心的不是父親的哪一部位疼痛,而是父親的食慾愈來愈差,連進食亞培都很勉強,我們只好把他的飲用水換成豆漿、牛奶或是綠豆湯。這也牽連到讓父親肚子很脹卻尿不出來,疼痛到會求助我們。     天人交戰的煎熬,勝過照護父親的疲累。醫師安慰我們即使打點滴喝水,也會有排泄的不便。加了利尿劑後,父親才顯出自生病後的壞心情,因為排泄失序無法控制,不僅是要包成人紙尿褲,而是父親覺得太為難我們。我不知道枯瘦如柴的父親,躺在病床上是那麼的重,他堅持自己站起來時是那般的吃力。     父親在過世之前,意識始終都很清楚。我本來是想和弟弟商量讓父親住安寧病房,ㄧ方面我沒有積極去找,ㄧ方面是我自己害怕,還有不願面對。父親過世後,我常常自責:一生看重尊嚴、體面、禮貌的父親,怎能忍受他經常被汙穢弄得一身,尤其赤身露體只能簡單包覆。臨終照護這方面的衛教一定還要再普及。    父親往生了,真的很不捨,雖然很多人安慰我,說父親在睡夢中離去是一種福氣;然而我還是很想念他,也很感懷他給我的榜樣:安詳知命而自立。感謝父親不嫌我的笨,我多麼願意再多照護他幾年啊!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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